“你就坐在那里就好了。”我吩咐道，一边调整着画架的位置。
“这样子？”
我看见小珏背挺着直直地，同时一脸严肃地盯着我。
“不用这么认真。放松一点，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可是很累的。”
“放松？”她看起来不太理解什么是“放松”。
“对，就像平常那样，我希望描绘的是你真实的一面。”
她还是有些不知所措，第一次当模特的人可能都会像她这样。
“或许我们一边交谈一边进行也可以。”
“是吗？这样不会影响到你吗？”她小心翼翼地问。
“你太小看我了，尽管说便是。”我笑道。
小珏没说话，只是把视线撇向窗外，清风吹过，那小巧白皙的耳垂在秀发的遮掩下时隐时现。
我深吸一口气，将注意力集中。
已经多久没有这么认真画过了呢？我头一次认识到自己如此迫切想完成某一副作品的心情，尽管是一副简单的肖像画。
“你有想过我们为什么而存在吗？”沉默中，她突然开口。
“怎么了，突然问起这么哲学的问题。”我一边用木炭条勾画着背景一边回答。
“你说，活着是为了什么呢？生命真的有意义吗？”
“这可不好说，有的人找到了能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，也许就会觉得有意义吧，当然也有人觉得没意义而草草结束自己的生命吧。”
“可是生命如此短暂，一旦死后这些不都白费了吗？”
“我想应该不会吧。就算死了，亲人和朋友应该都会记得吧。”
“那等亲人和朋友都去世之后呢？当一个人的故事再没有人记得，他是不是就和没存在过一样呢。”
我停了下笔，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。
我突然想起了从前看过的一本小说的开头：每一个现在活着的人，身后都站着三十个鬼魂。自有人类以来，死去的人的数量恰好是活着的人数量的三十倍。
在这么多死去的人里，有几个能被以后的人记住呢？
寥寥无几。
我们的生命就如同燃烧的蜡烛一般，只有短暂的炽热和辉煌，而之后黑暗和沉默则是无穷无尽，亘古绵长。
“从个体上来说也许意义不大，但对于人类群体来说，我想每个人都是很重要的，我们现在的成就都是依赖于前人的基础之上。”我只好硬着头皮回答。
“如果我不在了，你会记得我吗？”她突然问。
“当然会。”我不假思索地回答，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。
“这样啊。”她露出不知是欣慰还是遗憾的表情。
一连几天的上午我们都在房间里进行着工作。小珏并没有再和我聊天，大部分时间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，乖巧地像只布偶猫。
我杜绝了一切外出活动，每天呆在画室里，细致地看着自己的半成品。
整幅画的轮廓已经成型，接下来还需要一些个性化的表现。
我坚信肖像画也是有灵魂的，画师必须捕获主人公的精神特质，并将它临摹下来，作为一种完整性的表达。
有多久没有这样认真了呢？我头一次意识到自己想画好一幅画的心情是如此强烈。
我突然觉得有些精疲力尽，那种创作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我身边。
还需要最后一次，这幅肖像画就能基本完成了。
画完这幅画之后，我想我应该能回归学校了，毕竟已经荒废了太久时间，趁同龄人还没把我甩开太远。
在完成之后，我想把这幅画亲手交给小珏，同时也有些话想对她说。
她会很高兴吗？还是只是简单地说一句“谢谢”？
我有些期待。
可是第二天，也就是我们约好的最后一天，小珏并没有赴约。我坐在站台的长凳上，从白天一直等到晚上天黑，可她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。
或许她有什么事情不能来吧？也许是突然得了感冒什么的，我安慰自己。
我不知道该如何找到她，早就知道就应该留下她的联系方式，手机或者微信什么的。但看她的样子估计应该也不用这些吧。
没想到这个时代还有如此脱离科技的人，我觉得有些好笑。
算了，在这里苦等也是无济于事，明天再来吧。
第三天下起了大雨，我撑着雨伞站在站台前。喧哗的雨声伴随着雷鸣自苍穹而来，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，可小珏仍旧没有出现。
第四天、第五天、第六天，整整一周小珏都没有再出现过。
我坐在小板凳上，呆呆地望着那副未完成的肖像画。一种无可名状的失落感充斥在我的胸膛，我觉得自己的心像是突然少了一块，就像眼前的画一样是不完整的，而且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能把它填充满。
小珏为什么不辞而别呢？我实在想不出理由。明明前一天还好好地，转眼就不见踪影。
但我也只能无可奈何，这时候我才发现我对小珏知之甚少，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。
暑假一天天过去，整个夏天也在接近尾声，我觉得自己的状态十分糟糕，总是难以集中精神。
“嘉明，你的画画完了没？”安宏问。
“没有。”我有气无力地回答。
“怎么了，难不成你要人家当裸模，把人家吓跑了？”安宏坏笑起来，“说起来你找的模特是谁啊？我们认识吗。”
“就是上次在海边餐厅的那个女孩。”我也不想再隐瞒什么。
“啊？谁啊，”安宏傻傻地看着我，“你什么时候偷偷认识的，怎么都告诉我，真不够兄弟！”
“你在说什么啊？那天的女服务员啊，长头发的。”我有些不耐烦。
“哪天店里不是只有你和老板吗？难道还有别人吗？”
“你可真健忘啊。”我刚想嘲笑几句安宏，但看见许青青同样一脸困惑，话憋在了嘴里。
“你们都不记得她了吗？”我看向静藤老师，后者同样摇了摇头。
“怎么会。”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，我觉得视线有些模糊。
“嘉明，你不要紧吧，你的脸色很不好，要不要休息一下。”许青青担忧地说。
我站起身，重重地拍了下桌子，咖啡厅里别的客人都被我吓了一跳。
“别开玩笑了，你们真的都记不得吗？那天小珏就和我们在一起啊。”我拉着安宏的衣襟，大吼道。
“嘉明，你到底怎么了。”
他只是不解地看着我。
我环顾四周，所有人都是相同的眼神。
我松开安宏的领子，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彩虹猫。
还有谁？还有谁曾经见过小珏？一定还有人记得。
我骑上摩托车，一路狂奔到海滩。
小吃店里胖胖的老板还在乐悠悠地工作，我觉得自己看到了一线曙光。
“哟，这不是上次来帮忙的小伙子吗？又跑来玩了吗？”
“店长，问你个事。你还记得上次来打工的那个女生吗？长头发那个。”
“你在说哪个哦？来我这里打工的女学生还挺多的，怎么，看上人家了？”
“我没在开玩笑！她叫小珏，我和她同一天来帮忙的，她笨手笨脚的，连机器都不会使用，你一定有印象吧？”
“那天不是只有你和我吗？我们两一起创造了这几年的营收记录，真是难忘的一天啊。你怎么了，脸色有些奇怪啊。”
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所有人都疯了。
还是我自己疯了？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是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。
是我幻想出了一个不存在的人吗？对了，还有画，我的画能证明她的存在，只要看到画一定就能想起来。
我骑上摩托车再次狂奔回家，一路上差点撞上了别的车。
我跌跌撞撞地爬上二楼的房间。
画布确实还完好地摆在画架上，只是与我印象中的不同，
上面什么也没有。
那是彻彻底底，完完全全的空白状态，连一丝笔画的痕迹都没有。
“怎么会，我明明……”我瘫坐在地上。
雨天初次相遇时的淡淡香味，星空下那段美好的回忆与温柔的触感，向日葵花海前的微笑。这些难道都是假的吗？
我努力想回忆起小珏的笑容，但她的面孔却如同沙子被风吹乱一般逐渐消失。
我记不得她的脸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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